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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命题作文，首先我要感谢朱婧文同学出了个好题目。虽然最开始我还笑话她出的题目呆板无趣，不如大志出的《怎样起一个英文名》来的活泼。 我从小在爸爸单位的家属院里长大，我在柏香生长了十二年。其实柏香算不得是我的家，不过是我爸工作的地方。但我把柏香看作我的故乡，那里有我闭上眼就能返回的童年。到今年我离开柏香整十年，并不算久，况且我还常常回去。但童年的记忆总是错乱而顽固，一不小心就和天马行空的想象混为一谈。所以我有的描述看起来不合常理，有时太过笼统跳跃，有时又在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停留甚久。我明知有的画面并不属于柏香，时间轴线也常常不自觉的绕弯，但我毫无办法，我不好用成年人的理智去修改儿童的世界，我只管忠于自己的记忆好了。 故事从哪里开始呢？我闭上双眼。 飞快从一数到一百，然后我睁眼。周围很静，蒋阿姨穿着白大褂从药库拿了药出来，对我笑，又走开。我背贴着墙很小心地走着，没走几步就停下来，猛然回头。我大概是在寻找什么。我大概七岁。我探索的边界一次次扩大，总是不断跑回最开始睁眼的地方，然后再一次出发。我好像在担心失去什么。 我赤脚跑过了晒着五颜六色床单的露天水泥操场，地面被太阳烤的很暖和，或者说，烫脚。我不在乎这些。我知道这是在夏天，太阳最毒辣的七月底，午后三点。我只穿了一条短裤，赤裸上身，晒得很黑。老黄在球架和树之间扯了一条绳子，正俯下身子去拿盆子里刚洗好的衣服。我趁着这个空挡冲进了床单搭成的迷宫，我听见老黄在一边大声骂着，但他并没有跳进来抓我，反而哈哈大笑了。我知道大人们从来不会到这片五色的海洋中来，他们总是怕把衣服弄脏，尤其是刚洗好的衣服。所以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藏在床单里面，太阳会散成七色的光彩。 而今天我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我要找的东西大概就藏匿其中，我得赶紧找出来。这天好像刮着微风，或者是我跑得快，引得那些床单全都左右飘荡。干透的床单上有一股洗衣粉也遮不住的味道，奶奶说那是太阳的味道。而刚搭上的床单还往下滴着水，挨着就贴在身上，很凉快，但我总避免碰着。自从到了夏天，我就像蛇蜕皮一样换上了一身的黑皮肤。奶奶说，小子黑点好，黑点结实。但妈说那不过是我不爱洗澡的缘故。要是碰着还没干透的床单，我的胳膊就会在上面留下一道黑影，怎么也擦不下来。我可不想郭阿姨再抱着黑不溜秋的床单跟我妈告状。 我看到了一个人影，隔着刘叔叔家的大花猫床单，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着，好像生怕我隔着单子看见他。其实我早看见他了，但我想放他过去。朱毛毛刚刚已经输了三局了。再输一次，他可就要使性子回家了。虽然我不太爱跟动不动就回家的小朋友玩，但我觉得多一个人总好过少一个。我索性躺在地上，地面的温热就从脚底转移到了整个后背。阳光很强，但被郭姐姐家的蓝格子床单挡着，就成了水一样的颜色。风还在吹着，我躺在地上，床单在旁边摇动如波。蓝的是大海，绿的是草原，黄的是沙漠，紫的是夜深人静的星空。 我常常就这样躺着，在这块水泥操场上，面对紫色的夜空。有时候外婆过来住，就会搬个椅子坐在我旁边。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外婆给我指了很多次北斗七星，但我从来没找到过。我觉得天上的星星就是像烧饼上的芝麻，每天都会有，但每天都不一样，我从来也认不得一颗。但我仍喜欢这样躺着。我会想，一定有一颗星星，上面也有个小孩在看我。我会想奶奶讲过的故事，她说，椿树是百树之王。因为刘秀当年逃命的时候路过我们这，槐树救了他的命，后来他当了皇帝想回来报恩，但找错了树，误封椿树为百树之王。所以椿树在春天高兴得流鼻涕，槐树则气炸了肚子。 我不知道刘秀是谁，但我觉得操场旁边那颗杨树才算百树之王。那棵树有多高呢，有时候我偷偷爬到旁边的房顶上，竟也看不见他的树冠。春天的时候，这树的杨花能在操场上落得厚厚一层，像是铺了一层褐色的毯子。我觉得杨花长得像虫子，就不愿意到操场上去。我看见好多蚂蚁在树干上安了家，顺着树皮的缝隙急急忙忙地生活着，树根还长着好几丛小蘑菇。我还见过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带着香炉，对着这棵树磕头。只有百树之王才会有人磕头吧。所以奶奶肯定弄错了，杨树才是百树之王。太阳一点点偏西，落在大杨树层层叠叠的叶子后面，我躺的地方就倏忽凉快了下来。 我就起身，慢慢走回最开始睁眼的地方。朱毛毛正站在那里，呵呵地笑着。 天越发的阴沉了，我听见远处隐隐有打雷的声音，黑乎乎的云彩从西边飘过来。暑假里这样的暴雨每天傍晚都会如约而至。 我坐在操场旁边半人高的墙上，朱毛毛上不来，只好站着。还有好几个小伙伴我还没找到，但我并不着急。我看见刘叔叔和郭姐姐都急匆匆跑过来收衣服，老黄在院子里大喊，下雨啦下雨啦。我们在一边咯咯咯的笑，老黄很好笑，他胖胖的，说的话跟我们不太一样。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大杨树发出呼呼的声音，叶子全都张满了帆，树干上的蚂蚁放弃了最后一块薯片屑，躲了起来。我就从矮墙上跳下来，趁着狂风在院子里飞跑。我大喊着下雨啦下雨啦，朱毛毛也边跑边喊起来。我的喊和老黄不一样，他想提醒别人收衣服，而我只是单纯的高兴。不过他可能也是高兴吧，反正下雨了每个人都很高兴。好像每个人都爱下雨，不管是春天的细雨还是伏天的暴雨。我跑的飞快。 我不是在往家跑。我们家后边那栋楼后边有一块土地。杨卫妈妈在里面种了包指甲的樱桃花和吓人的蛇瓜。我把垫在花旁边的砖头掀开，几个西瓜虫受到了一点惊吓，急忙忙的寻找遮掩，就像这暴雨天下班的人群。我捉起一只虫子，它马上就缩成一团，大人们说它像一只小西瓜，但我觉得其实更像是不透明的玻璃弹珠。我很喜欢掀开砖头，看看虫子和蚂蚁的世界。但我从来不敢动靠着墙的砖头，因为那里面可能会忽然窜出一只蛰伏的壁虎。我很怕壁虎，看见壁虎就浑身发毛。但这不能说明我胆小，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动物。比如朱毛毛，他害怕蜘蛛，蜘蛛有什么可怕的呀。杨卫害怕老鼠，女生好像都害怕老鼠。但我妈说她不害怕老鼠，她害怕蛇。你看，大人也有害怕的东西。天越来越暗，像是要天黑了一样，又忽地亮了一下，不一会儿我就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从西边传过来。没等我站起来，大雨点就吧嗒吧嗒的落下来。 我一路跑回了操场。别的小伙伴们大概已经回家了，下雨了每个人都要回家。下班的大人们都抱着头缩着脖子往自己家跑。只有我站着没动。下雨多好呀，又凉快又热闹，武打片里面好看的场景都是下雨天。我忽然想学着大侠的样子，张开胳膊，脸朝上转起了圈。我又从旁边捡过来一根断树枝，当我的武器，在大雨滂沱里向过往的大人们展示自创的功夫，嘴里还自己配着音效，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是江湖第一的高手。但好景总不长，我爸路过的时候喊了我一句，下雨了还不快回去，在这干什么。我就丢盔卸甲灰溜溜地回家了。不知道令狐冲能不能打得过他爸爸。 我妈让我把唯一的短裤换下来。我就重新拥有了自由。只是不能出家门，至少要雨停了才可以。我站在阳台上，远处的一排杨树被狂风揪着头发，窗外还有人忙着往家跑，也有人已经打上了伞，稍微从容一些。暴雨在玻璃窗上汇聚成一股河流，勾勒不同的形状。我看见一匹骏马在草原上狂奔，后来变成了一只歪着眼的猫，猫的胡子有四根，打一个喷嚏就多一根。后来胡子太多了，猫就成了一只蝴蝶，一转眼就消失不见。雨很大，阳台上有点漏水。 后来雨停了。本来天已经黑透，现在西边又出现了几朵半红半黄的云。奶奶说，当年刘秀藏在树上，怕王莽看见，就命令老天爷让天黑，后来王莽走了，天就又亮了起来。所以每天晚上天黑了以后会忽然再亮一会儿。我从来没觉得天黑了会再亮起来，今天是头一次。 我悄悄溜了出去。沿着楼梯爬到三楼，又攀着铁架子上到了房顶。 雨停了，空气还是湿漉漉的。我一个人站在房顶上，柏香一切都在我的眼里。西边的天上，火烧云在排演大闹天宫的故事。南边那一排杨树刚受了暴雨的欺负，骂骂咧咧地甩着头发上的水。北边的山变得很明显，但天快黑了，看不真切。东边不远的街道上，卖绿豆沙的小车子又重新推了出来。远处的房子里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再远的田地里仍是一片漆黑，我听见自行车的铃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又飘荡开去。 一群大雁从南边的水库飞过来，飞得不高，我伸手就碰得到。于是我就乘着大雁开始了奇妙的航行。 我听见我妈在楼下喊我的名字，但我没回应她。我想玩够了再说，更何况坐大雁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她，不然又要挨骂。大雁先往东飞去，我就看见了大杨树的树顶，不过还是些树叶子罢了。大雁越飞越高。我看见东关不远的小教堂里，奶奶刚做完礼拜，收拾了圣经正和老姊妹们一起回来，不远处的路上爸爸又坐着救护车出急诊去了。我看见教堂的屋顶和爸爸的救护车渐渐变成一个点，然后柏香也不过成了墨绿大地上一块白色的小斑。我辩认出了外婆家的村子，不过一拃的距离。我看见云层之上是一片晴空，太阳还依然光芒万丈。 透过云层，我看见一个少年骑着单车从第二中学的门口出来，转身坐进一中的教室。看见一帮朋友和他一起收拾东西，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南方灯火明亮。大雁还在飞着，我看见泰山脚下少年在和爸爸拌嘴，那一天他十八岁。我看见回程的火车上妈妈在爸爸怀里哭倒，爸爸抱着妈妈边安慰边笑。我看见少年变成了青年，在千佛山上眺望黄河，回头又在大雁塔下唱歌。 我看见青年又步入中年，中年人又老去。正如柏香的花期来了又去。 后来大雁说，我累了。他就把我放在黄河，我坐在江豚的背上，一路逆流。在沁河口我上了岸，骑着一匹蓝色的斑马进入了梦乡。 最后我醒来，还是在柏香最温暖的小床上。窗外奶白色的月光照进屋子。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追求文字上的克制。而偏偏在对故乡的追忆上，我要做一个言辞华丽的幻想家。 我如今二十二岁，在柏香的岁月仍旧占据了我生命的大半。我知道那段日子会和现在的我渐行渐远，但我总难以忘怀。因为那是我的百草园，我的花果山，是我作为少年派开始奇幻漂流之前的印度动物园。 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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