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愿意作一战士，站在最前线去立功，以赎前非，决心为人民服务到底，什么事我都可以做，我虽然四十六岁，可是身体精神并不坏，万一政府要我好好为老百姓，我当遵守政府一切法令，劳动生产，以谋生活。”

一九五一年二月九日，农历新年刚过，湘西大山的积雪还未消融。辰溪一间矮小的狱房里，一个目光矍铄，形容消瘦的中年男人迎着晨曦在一张斑驳的四方桌前用数千言写下了自己的一生。十个月后，中年男人和成百上千名放下武器的“土匪”一起被枪杀于辰溪城外那片荒乱的河滩。

左二为本文的主人公

据说，临死前，满怀失望的他依旧从容“在河滩上他自己铺上灰军毯，说了一句：‘哎！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干……’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打这里罢！……’”

中年男人名叫沈荃，字得鱼，又号叠鱼，湖南凤凰人。

在自述中，他简要介绍了自己的社会关系“家住楠木坪18号，父母已亡故，有兄长二人，大兄云六居凤凰做小本生意，二兄从文现当北大教授，姐妹各一已出嫁。”

二

楠木坪18号实在是一个雅致的地方：小天井里种着美国蛇豆，萱草和两盆月桂。木地板的客厅，墙上挂着张奚若的大字楹联。他的主人上马能打仗，下马能理政，养蛐蛐，养大公鸡，写“张黑女”，跟人玩命式的打赌。枪法了得，黑夜里能把数丈开外的燃香打灭，而且他还做过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那次，一个叫刘文蛟的军官跟他打赌“让儿子站在十几二十米的地方，头上顶着二十枚一百文的铜元……若果死了孩子，他将赔偿两箩筐子弹，十杆步枪外带两挺花机关。”最后，他凭着神乎其神的枪法居然赢了这场比赛。

枪法如此之准，当然跟他念过军校有关。年，他来到广东，投考黄埔军校并被录取到四期步科，同学中有后来大名鼎鼎的谢晋元、林彪、张灵甫等。黄埔生涯给了他永不磨灭的回忆。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刚进校时大门的那幅对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

年10月4日，四期毕业典礼在广州郊区瘦狗岭沙河广场举行，学员列成方阵接受检阅，经过检阅台时，他跟着同学们一起喊出一生的誓词：不爱钱，不偷生。统一意志，亲爱精诚。遵守遗嘱，立定脚跟。为主义奋斗，为主义而牺牲。继承先烈生命，发扬黄埔精神。以达国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

三

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立志报国的精干男子，幼年时却差点死于一场疾病，而且这病他和二哥从文都得了。

“到弟弟两岁，沈岳焕（沈从文谱名）六岁时兄弟两人同时出了疹子。其时，正值６月大热天气，兄弟两人日夜发着高烧，既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便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便全身难受。家里实在无法，只好将兄弟两人用竹簟卷起，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内阴凉处。

在那时的湘西，出疹子原是生命的一大劫关，孩童因此而死去的极普通。这病来得凶，家里大人对兄弟二人已不存在指望。因此，当兄弟两人被卷起立在屋角时，屋廊下已同时置放了两具小小棺木。出人意料的是，当家中大人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兄弟二人的高烧却慢慢退去，到后居然全好了。病后，因弟弟年幼，家里特别为他请了一个高大健壮的苗族妇人照料。因养育得法，弟弟逐渐长得高大壮实。”

黄埔毕业后，沈荃先是投身北伐，在朱德的第三军教导团里做见习排长，后来又到陈嘉佑军当连长，再后来因不满意军队的奔竟之风，回到家乡凤凰，在老统领陈渠珍手下做了一名军官。

四

年卢沟桥事变爆发，8月13日，淞沪抗战如火如荼。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生死存亡关头，仅有“旧式步枪支，凤造（凤凰本土制造）重机枪20挺，八二迫击炮16门，凤造轻机枪挺，手枪支”的湘西子弟兵奉命火速出湘奔赴浙江嘉善前线。

到达前线时，全城的人已走空，负责接应的县长把一大串钥匙交到接防的副师长手中匆匆而去。部队刚好到达指定位置，还没来得急喘口气，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

战况之惨烈，据沈从文说“某一营官兵，藏在壕沟里，和被炮弹炸成的孔穴里，任敌人飞机大炮拚命轰炸，一天落下六百枚炸弹，还是死守阵地不退。到后一营兵士仅仅剩下十六个人，营长负伤了，连长排长死光了，这十六个同乡，见敌人前进，居然还爬出壕沟，和敌肉搏……

另外一次，有一个连长，在掩体内作战，腿上、手上、脸上，带了轻重三次伤，兵士要他退下，他不肯退。一连人大部分已伤亡，只剩余十一个年青兵士。这连长和十一个兵士守在一个最不利敌人同时又最重要的地点，末了工事被炮弹击中，那连长只剩下两只脚，被那唯一生还的忠勇的勤务兵抱回。”

这一战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一支老式的旧式部队凭借着血肉和气节硬生生迟滞了日军的进攻。整整7昼夜用摩托汽车，飞机大炮，武装到牙齿的日寇只推进了11公里。“七月沙场一轰战，三千铁旅万人惊;纵横剑气纵横血,道是湘西子弟兵。”

战果是辉煌的，代价是惨重的。“（师）四个团长受伤，四个团附死去三个伤一个，十二个营长死去七个，伤五个，连排长死去三分之二，负伤三分之一。兵士更难计。”

沈荃正是负伤的团长之一（团），轻伤不下火线，他是被士兵从前线背下来的，但伤好之后他继续归队参加了九江、塘沽等战役直到再次负伤，负更重的伤。

五

年，时局风云突变。正在南京国防部任着闲职的他见事无可为，便带着妻子、女儿返回凤凰，再次投奔老上级陈渠珍。陈此时正担任着湘西行署主任的职务，加之在湘西地方浸淫已久，是响当当的地方实力派。

同年8月，湖南省主席程潜通电起义。他们也率同湘西地方军政人员一同起事。沈荃并在临时治安委员会中任军事组副组长一职。几个月后，凤凰县人民政府成立，设立地方常备队，沈荃任常备队指挥员。但不久，常备队即被缴械。事件经过据史料记载如下：

县城。拂晓，四一七团团部电话通知谭自平（常备队队长）带指挥部及二、五大队的官佐到天主堂集中，解放军在天主堂的周围架设了机枪。常备队官佐在礼堂集中后，宋子兴县长向他们宣布常备队同解放军合编的决定，并要他们缴了所携带的手枪。

九点，二大队、五大队及四大队的胡奠安中队，全部开到箭道坪集合。解放军在箭道坪周围架设了机枪，在大门口设置了岗哨，只准常备队人员进去，不准出来。常备队到齐后，四一七团钱参谋长讲话，传达光荣合编的精神，然后命令常备队架枪，向后转，向前三步走。

解放军把常备队的所有枪支收缴后，常备队再向后转回原地。这时，谭自平讲话，要大家服从命令，配合解放军搞好合编。这天早上，许多换上便衣的解放军事先已占据奇峰寺，居高临下控制了谭自平的指挥部。

年，抗美援朝战事风紧，湘西地方局势不太稳，镇反运动正当时。沈荃作为曾经的地方军队头目没能逃过此劫。11月28日，在辰溪，他被处以极刑，枪杀在哥哥从文曾经描述过无数次的河滩。

死时，因为家人并不知情，所以等家人从他处辗转获知消息后，已是很多天了，他的遗体据说被曾经的勤务兵收了，埋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至于是哪里，勤务兵找不到，后人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了。

但也有人说，这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将军的遗体可能被水漂了，被狼吃了，被鹰啄了，又或者被葬入了满是野鬼的乱坟岗。但是很多人不信，包括我，我一直相信，将军一定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天堂，青山绿水，鸟语花香，那里没有战争、没有尔虞我诈，只有他喜欢的蛐蛐，有大公鸡，有风华正茂的兰草，有驳壳枪，也有他闲来无事可以挥毫的笔墨纸砚。

六

年，全国平反，沈荃被确定为起义人员，家属获赔人民币五百元。

本文资料来源：

沈从文《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

沈从文《从文自传》

黄永玉《这一些忧郁的琐屑》

李辉《破碎的将军梦》

凌宇《沈从文传》

刘红庆《沈从文家事》

田星六《晚秋堂诗词》

张森奉《错杀沈荃》

湘西文史资料第38辑《血战嘉善》

美丽总是愁人的

赞赏

人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