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意

幼时念书，一年有四个假期：春假，伏假，秋假，寒假。春假秋假时间短，大约有一个星期，疏忽即逝，主要与农事有关系，割麦子，秋收。伏假寒假时间长，差不多一个月。寒假里有晨起推不开门的大雪，有房檐下晶莹的冰溜，有锅灶里香喷喷的烤地瓜。伏假里有歇斯底里的鸣蝉，有热得睡在十字路口后半夜露水的凉。四季各不同，最难忘的是伏假。

我的故乡一马平川，从小连个土包都没见过，主打作物是棉花。棉花是耗人的作物，从春天种上到老秋收获，除草，整枝，捉虫，拾棉，一天也断不下伺候。

一株棉上的花开时间不同，花色白、黄、紫渐次过度，整片棉田姹紫嫣红。花落便结果，果实在种子没长成实之前甜甜的，可以生吃，这个时候棉铃虫猖獗。

我们由老师带着，手里拿个装半瓶水的玻璃瓶，排队，唱歌，向棉田里去。棉铃虫肉滚滚的，视觉恶心，女孩子不敢拿，扯片棉叶垫着，捏起来放进瓶子里。收工后在地头上，虫子从瓶子里倒出来，互相数数捉了几条，老师记下来，排队，唱歌，回家。那虫子淹不死的时候多，月夜下苏醒过来，慢慢爬回田里，等着我们第二天捉。

捉虫不似拾棉要累断腰，也不似除草要擦破脸，所以幼时很期待。

突然有一天，村口排队的时候，训话的老师变得异常严肃：“这个伏假我们不捉虫了，要到地里拣传单，拣到以后不准看，集中交给老师，销毁！”

训话简单，没有太多信息，可是那严肃激起莫大好奇，大家私下窃窃私语，国民党、搞破坏字眼高频率出现。有同学问传单长什么样子，老师说是些方片纸，撕不破，淋不湿，上面画着坏人，写着反动的话。

一群孩子撒在大豆田里，玉米田里，棉花田里，瞪大眼睛找，兴奋而刺激。不知哪个孩子捡到第一张，大家嗡一声围过去，却不让看，被急急装进口袋里，如同华老栓取到人血馒头，不时按一按，看看在不在。

有时候在地里正在找，有个伙伴朝东南方向天空一指，紧张地说“看”，天空果然有传单晃晃悠悠飘落，顺着方向跑过去，发现距离很远很远。

我捡到的第一张是一个有胡子的大眼睛男人照片，上面写着三民主义，左看右看，不是老师说的坏人模样。第二张是个女子慰问部队官兵演出，长大了知道是邓丽君。第三张是些男女合影，女的旗袍端坐，手指脚趾染得猩红，想到自己拿夹桃花加白矾费很大劲捣碎了，涂在指甲上颜色不及人家一半鲜艳，隐隐有自卑，就暗骂那些女人不要脸。

有一天雨后在玉米大豆间种的地里巡视，菟丝子缠得我走不动，奋力扯断往前走，却不小心一下子被绊倒了，回头一看，豆秧里躺着一个大大的西瓜，在骄阳下泛着黑绿的光，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仔细研究，西瓜没有秧，周围除了大豆就是玉米，这西瓜哪里来的？国民党空投的吧！

两个男孩子跑过来，帮我抬着往地头上走，几个小子在前头叫：“老师，拣到一个国民党的西瓜！”

老师没多言语，嘱咐把瓜放好，让我们重新回到地里。

可是我整个下午都放不下那个西瓜，巨大的收获带来的成就感我小小的心里根本装不下。

等到收工的时候我第一个往回跑，却看见几个男女老师正蹲在桥翅子上，一人一块西瓜啃得正欢。

我的内心一下子被紧张恐惧充满，没有等到集中销毁传单的仪式开始就往家跑，母亲在灶间烧火做饭，我进门就瘫在她的怀里。

“我、我、我们老师要不好了，吃了国民党的毒西瓜了！”

母亲拿手帮我顺气，听我把过程讲完，淡淡叹一口气：“你三婶，笨！”

捡传单的地紧挨着西瓜地，西瓜成熟的季节是全村的节日，参加收获的不准往家里拿，但是可以随便吃，所以经常有笑谈，谁谁吃了多少，尿了多少，尿出来的比吃下去的多。

三婶有好吃的忘不了家里的六个孩子，她偷偷给我母亲说：“嫂子，咱俩装作到豆地尿尿，放一个等夜里回来拿！”

母亲和她心惊胆战藏出来的西瓜，被我找到了，交给老师了！

三婶笨的故事我早就听说，有一次她偷了几颗青玉米回家忙不迭煮给饿得嗷嗷的孩子吃，刚点上火还没煮熟，村干部就上门逮个正着——民兵连长正蹲在家里猪圈拉屎呢，抬头看见了袅袅的炊烟。

“怨谁呢，谁家大白天生火，不是瞪不起眼吗？”

三婶脖子上挂着玉米游街的时候，围观的人似乎不可怜她。

夹桃花加白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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